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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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岭闻言不惊不怒,轻笑一声,反问众臣,“这亦是众卿的意思?”

其实局势现已再明朗不过。

眼下朝臣似乎在无意识之间已经划分成了三派,一派或由皇帝一手扶持或受皇恩深重或对皇帝忠心耿耿别无而意,不知何时已靠近玉阶,只在皇帝下侧不远处,一派则以赵誉为首,其中既有豪族,也有在新政中备受打击的皇室宗亲。

还有一派,则尴尬地站在中间,既不愿意开罪于眼下形势大好的世族,又怕之后事情还有转机,贸然站位,恐生变故,到时候难以脱身。

“陛下不遵祖宗成规,使朝臣离心离德,百姓生怨,上天亦厌之。”赵誉身后不远处,有官员冷冷开口道。

沈九皋半眯起眼。

锋镞指向那人。

萧岭轻轻抬手。

沈九皋持弩屹立不动,目光如鹰隼,寒意逼人。

和靖侯尸首流淌出的血尚温。

那人只觉喉间一冷,退回到人群中,不敢再多言,只是在等大军一到时,目睹沈九皋的凄惨死相。

殿中的府卫与禁军相峙,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保持着一种相当微妙的平衡。

萧岭目光扫过正殿,众生百态。

凤祈年魏嗣等人面色凝重,萧琨玉神情太冷,此刻更是有如覆着一层霜雪,看不出所思所想,应防心脸色惨白,显然是怕的,却还是站在萧岭下方不远处,像陆峤江三心则神情平静,不辨喜怒。

令萧岭惊讶的是陆峤居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陆峤在审计司一众臣子中算不得受皇帝恩宠甚隆,皇帝待其平平,只如一般臣下。

而陆峤,在萧岭的印象中和忠君爱国这四个字半点关系都没有,谁是君,谁得势,陆峤就是谁的臣,只问有无利可图,而不念半分情意。

况且,萧岭和陆峤之间也无太多君臣情意。

担忧者有,冷静者有,视死如归者亦有。

但如陈爻这般还能对萧岭笑得露出几颗白牙的,可只他一人。

不知从哪个府卫身上摸了把刀来,陈爻手中掂着短刀,对看过来的君王做了个口型。

仿佛是:臣护着陛下。

萧岭在这种紧张时刻,竟也体会到了失笑的滋味。

刀柄落入笑眯眯的陈爻手中,修长五指猛地收拢,被衣袖半遮住的手背青筋道道隆起,面上却还是没心没肺的笑。

他先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在赵誉那边的留王,不以为然地哼笑一声。

可惜了,陛下素日的恩宠!

玉珠碰撞。

萧岭微微向前倾身,语气平平,“诸卿,欲谋反?”

赵誉向皇帝拱手垂头见礼,明明姿态是谦卑臣子,说出的话却大逆不道至极,“臣等非为谋反,而是为天下计,择明主,挽江山于颓势。”

气氛一时冷凝。

一白发苍苍的宗室老臣蹒跚着走出人群,劝道:“陛下,国舅稍安,大家都是亲戚,何必为着这些事,伤了骨肉亲情?”

朝臣们即便再怎么见过大风大浪,也被这位老臣的话惊呆了。

都已逼宫了还谈什么骨肉亲情?

这位论辈分与惠帝一般大的老者苦口婆心道:“臣倚老卖老说上一句,陛下,国舅也是好意,您身体一贯不好,趁此机会,不妨到南地山清水秀处养身,总比在中州劳神劳力的好,况且无论是国舅还是新君,皆仁德慈善,您若退位,国舅与新君都会给您体面,封以王爵,您后半辈子亦是荣华富贵,万事不愁。陛下,您好好想想。”

如此无耻之言气得萧岭这边几个青年官吏已要挽起袖子打人了,仿佛赵誉这个始作俑者一心为皇帝着想一般,逼宫谋反大逆不道,却还要皇帝好好考虑,感恩戴德吗?!

“新君?”有人发问:“什么新君?”

那老者笑道:“您这不是明着顾问,新君自然是太后之子,国舅之甥,留……”老者的话戛然而止,眼睛霍然睁大了,“留王殿下。”

问话的人,正是一直站在世族中的留王。

顿起哗然。

赵誉亦愣了下。

他不曾料到,留王会在此刻出声。

萧岫要做什么?

实话实说,赵誉并不属意萧岫做皇帝,萧岫快十六岁了,人太有心思,也太聪明,这样的人,不适合做一个傀儡。赵誉更愿意从宗室中挑一个懵懂无知幼儿为帝。

但,反叛的宗室多支持萧岫登基,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可不愿意看到以赵氏为首的世族扶植年幼无知的傀儡皇帝大权独揽。

所以,那位宗室老者才会默认新君是萧岫。

赵誉眉心稍蹙。

莫非萧岫打算在这种时候逼自己承认他可登基?

若真是如此,自己往日当真小瞧了这位看似于政事毫无兴趣的留王殿下!

少年人立在沾染血色的殿中,高挑笔挺,如庭中玉树,粲然夺目。

萧岭不动声色地看着萧岫。

他相信,自从那日之后,他已经获得了萧岫全部的信赖。

萧岫,绝不会在今日做出背弃他的事情。

少年秀色唇瓣翘起,露出一个再好看不过的笑容。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向上看。

并非他今日突然意识到臣下直视君王这一人尽皆知的礼节,而是心生惶然。

他怕在萧岭眼中看见一点怀疑和失望。

“看来诸位宗亲,属意本王。”少年开口道,他看了一眼神情莫测的赵誉,露出了个带着点挑衅意味的笑。

反叛宗亲听到萧岫这样问,虽不明所以,但并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个机会,当即称是。

萧岫满意点头,上前数步,比赵誉还要接近玉阶。

踩到方才和靖侯的血时,面露不加掩饰的嫌恶之色。

还没等众臣反应过来萧岫要做什么,不等府卫阻拦,萧岫一撩亲王朝服,坦然跪下。

“臣有罪。”萧岫扬声道。

姿态之自然,就如同在说臣有功劳一般。

众臣俱惊。

赵誉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缩,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萧岫便向皇帝叩首下拜,“陛下,臣有欺君之罪。”

萧岭亦怔然须臾,“阿岫,何出此言?”

听到这声再熟悉不过的阿岫,萧岫原本平缓的呼吸骤地颤了下。

少年人额头贴着冰冷的玉台,言辞清晰明朗,“臣有欺君之罪,臣非先帝与太后之子。”这句话,瞬间掀起轩然大波。

如冷水入滚油,刹那间,议论滔天。

其后,方才还义正词严的宗室老者已面色发白。

萧岭今日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之色。

震惊这话萧岫居然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了,萧岭倒不担心武帝的名声,而是担心萧岫的名声。

这孩子为向萧岭表明自己永不会登基,也不可能登基的忠诚,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阿岫!”萧岭骤地开口阻止。

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他那个一直做戏卖乖的小骗子弟弟,居然会那这种方式,向他表忠。

“殿下,您这是自绝于祖……”沙哑的声音颤抖地在身后响起。

萧岫不为所动,继续道:“据臣所知,当年太后所生之子刚出生时即断气,时赵氏族中有同日降生的男婴,即交换,”叩首,额头碰到玉阶时发出轻响,“臣就是那孩子。”

是赵氏族人,却非太后与武帝之子。

宗室的算盘落空了。这是大部分精明朝臣的想法。

啊,原来不是先帝被戴了绿头巾。这是陈爻的想法。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难以接受萧岫这一番话的宗亲喃喃道。

萧岫能感受到萧岭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臣忝为王侯多年,蒙受陛下深恩厚爱,请陛下,”从方才开口,他再没叫过萧岭一声皇兄,仿佛那个喜欢腻在萧岭身边,兄长哥哥皇兄乱叫一起的娇纵少年郎根本不曾出现过,“降罪。”

一冷冷声音插-入其中,“留王与陛下棠棣情深,感人至深,”赵誉语气发冷,他难以理解萧岫为何会对性情大变的萧岭忠心耿耿,“陛下,时辰快到了。”

萧岭快速从震惊中回神,“哦?”

“请陛下降罪己退位的诏书,以安天下之怒。”赵誉道:“若陛下愿意,臣可保陛下此后无虞。”

萧岭轻轻摇头,抚掌叹笑道;“丞相自始至终义正词严,赵相,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天下万民,朕想问赵相,朕之新政,如何不是利国利民强国安邦之策?朕再问赵相,朕从前荒唐无道,蹂-躏百姓,赵相,诸卿,为何无一反对之声?”

语气霍然冷冽,“无非是,朕先前种种顺应尔等心意利益,如今却触动了而已!”

倘直白言之,萧岭还能叹一句赵誉等人光明磊落,可是,这等满是算计,无半点公心之人,张口天下闭口百姓,似今□□宫是为万世开太平,惺惺作态,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赵誉面上浮现出几分戾气,正要再说,忽闻外面行军声阵阵,眼中划过凶狠之色,温雅的皮被彻底扯下,露出了内里锋利嗜血的獠牙,“既然陛下不愿,那休怪臣等今日不臣了!”

殿中刚才还因见证了一场皇室秘闻而稍稍平静下的朝臣登时乱作一团。

几个站在中间的人见没有人理会他们,忙窜到赵誉的方向去了。

正殿大门被轰然撞开。

冷冽的空气涌入其中,有人甚至打了个哆嗦。

赵誉唇角的笑凝凝住了。

黑甲,长刃。

冬日的阳光落在刀刃上,如同为刃镀上了一层砭骨冷光。

这不是计划中的禁军,而是应该本在城外驻扎的中州军!

那为首着甲者,是……谢之容!

中州军早不似几月前见到那般软趴趴的样子,满身肃杀,令人望之生畏,得谢之容命令,潮水般地涌入正殿,顷刻间,就将殿内犯上的禁军屠戮殆尽。

浓郁的血腥气逼得数十人面色惨白,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地,竟昏了过去。

情势瞬间逆转。

“陛下,陛下!”

有人软膝跪下,若非被中州军的刀刃制住,这时候恐怕已经连滚带爬地到萧岭脚边痛哭流涕。

“陛下臣是为人所迫,臣对您是忠心耿耿!”

满殿血腥污秽,触目所及哭喊者姿态不堪,眉眼可憎。

谢之容踏着满地血腥而来,剑上犹带血色。

却仙姿佚貌,不然纤尘。

“陛下。”谢之容朗声唤萧岭。

即便再如何相信萧岭,在未见到萧岭之前,谢之容心绪之不宁,此生所未有。

直到见到萧岭无事地端坐在王座上,谢之容提起的心才倏地放下,与此同时,另一种汹涌的情绪代替了心中所有的感受。

这声音有数月未曾在现实中听到。

萧岭心砰砰跳动,又骤然放松。

明明如惩罚程序中初见那日一般着甲,明明同样满身血腥,杀气腾腾,萧岭却没有感受到一点恐惧心惊。

皇帝回答:“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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